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霜降是從小鎮來到北京做女佣的少女,她受僱的程家大院是一位高級將官的家庭 。霜降通過自己與程家三個男人──程將軍、第六個兒子四星、幼子大江極其複雜、 難以定義的關係看到了這個特殊的權貴家族的興衰,觀察了這些紅衙內們的荒唐人生。 她帶著一身一心的創傷離開這個豪門時認識到:「冤孽間相互的報復便是冤孽式 的愛與親情...這一家子,這一世界就這樣愛出了死怨出了生。」 有天晚上霜降對四星冒出一句:「人家說程司令不是你的親父親?...」說完 她就後悔。雖然她與四星已很親近,但這話冒出來,她就定了心等四星惱。 怎麼會出來這麼沒檔子的話呢?當了女傭若學會嚼舌頭根,再學會偷嘴和扯謊 ,一輩子就是女傭的命了。霜降相信自己的壞不屬於女傭。她趕忙將眼一垂嘴一抿 ,去掉了那種女傭的典型表情....她們一嚼舌就會像吮田螺、嗽鴨腦殼一樣擠眉弄 眼、滿臉跑著味道。 四星卻沒有很強烈的反應。他擺撲克牌的手稍一頓,擺得反而更流利油滑。「 他是我老子。兩年前他偷偷找醫生驗過的血。不然他早就借別人的槍把我斃了。」四星笑起來,眉垮著,像笑最蠢的笑話:「我怎麼會不是他的種呢?還用驗血 ?我打心底裏明白我是他的。我小時候,家裏那個廚子殺雞老殺不俐落,我兩根手 指一鉗,雞脖子就斷了。鉗的時候心裏有種奇怪的愜意,身上的一股狠勁毒勁一下子跑了出去,那一剎 那我不是我,是我爸爸。」他伸出兩根手指,用力空空一鉗,看著聽糊塗的霜降: 「看看,他現在在不在我身上?每當我發狠、在學校裏想往人最痛的地方來一下, 我發現我不是我自己,是他在我身上。」 霜降覺得他的聲音和模樣都立起來。「看見他在我身上嗎?」他兩根手指漸漸長起來,鉗住霜降的下額。霜降驀然 看見,他果在他身上。有兩根蒼老許多的手也一模一樣地伸長出去,老年性震顫也 沒妨礙它們的準確和力度。 它們並沒伸向她,伸向夾竹桃枝子。有回它們像四星那樣一鉗,一枝筆桿斷了 。那時他正好好地教她寫字,胳膊從她身後環到她身前。霜降開始躲四星的手;四 星不值得她這樣拼命似的躲,她躲的是在他身上的那個人。 「我知道,你看見了:我不再是我,是我父親。我心裏一有那股狠,想毀個什 麼,想弄死什麼,我就知道他在我身上。也許我其他兄弟姐妹有不姓程的,但我知 道我絕對姓程。」他手縮回去,停了半響,才又去摸牌。就是那天,他問她:「老爺子碰過你嗎?」他那樣抬起頭,像是滿地攤著牌向 他告了什麼密;他的眼在說「怪不得」。他話倒問得清淡,眼卻說;怪不得你從我身上認出了他。 霜降就在那天意識到自己非常非常地不幸。一些觸碰把另一些觸碰所引發的秘 密而嬌羞的快樂驅逐了。她動了怒去否認,對四星,也對自己。 「你瘋啦?怎麼這樣去想你父親?他論歲數能做我爺爺了...」霜降眼淚也要出 來了:「我是什麼東西?你也碰得,他也碰得,是吧?」他的淚讓四星頭一次不帶 輕浮地溫存了她。 其實那天晚上她不是否認,而是帶著抵賴的承認:我是什麼東西!你也摸得, 他也摸得!淮海就這樣理直氣壯地、充滿不平地大聲問:「四星和大江碰得,就我 碰不得你?」那回她在樓梯上與他撞上,他順手拍拍她的臉。他在她躲他時那樣磊落地揚高嗓門,假若有第三者在場,他準拉了他來評理。 他那毫無鬼祟的放蕩使你對自己看了個透:你就是這麼個東西,人人摸得。他似乎 還告訴你;男女之間就這麼回事;人人都想碰,人人都想被碰,人人都在抵賴這個 「想」。 相互「碰」的事時時發生,不過有明暗而已;暗碰就需要什麼東西遮在面上, 比如愛啦、理解啦。什麼愛呀、理解呀都是對「碰一碰」的抵賴。男女無非是碰來碰去,碰長碰短 ,這樣碰那樣碰。有了大江的碰,你就認為你鮮嫩得別人再碰不得?霜降從心裏將自己全身打量 著。大江的碰,也只是「碰一碰」,也許比淮海的更簡單,連男女的含意都沒有。 你全身嬌羞的、秘密的快樂有什麼來由呢?沒有了快樂的來由,那麼不快樂的來由 也對稱地消逝了。她卻仍對四星、對自己抵賴:那個老年男性沒碰過我!